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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短视频里演恶婆婆(月赚4万 背后真相实在让人惊愕)

作者:小一 时间: 2023-11-14 16:56:41 阅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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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躺在床上,徒劳地望着悬在头顶的吊瓶念念有词。手机忽然响起。

“奶奶,腰伤还好吗?要不要我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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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头挤在屏幕里,老人看到孙子孙女的瞬间就笑了,“奶奶挺好的,你们不用回来。”几周前,孩子们在老家呆了几天就顶着黑眼圈回去。家里的电器用了十几年舍不得换,空调不制冷,孩子们翻来覆去睡不着。

孙子问:“哎,你说这么一瓶吊水多少滴才能滴完啊?”孙女白了他一眼说:“谁会这么无聊数。”

老人笑着看向吊瓶,“三万六千四百零六滴。” 她数过了。

老人的孤独呼之欲出,场面在伤感中酝酿。突然,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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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这滴管怎么不滴了?”摄影师移开相机,镜头外的工作人员围拢在吊瓶前。上一秒还病色沉沉的老人放下手机,拿出藏在被子里的台本。屏幕里亲密的孙子孙女分了开来,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各自沉默地看起手机。站在窗下举幕布的人松快了胳膊,房子恢复了光亮,老旧的木地板又响起走动时才有的吱呀声。

这是一个8人的摄制组,两位孙子孙女是账号名义上的主人,是MCN公司打造的“IP”。两名搭戏的临时演员,一个是“奶奶”,一个是“父亲”,还有4名工作人员。他们共同服务于一个全网粉丝超过3500万的账号,是平台的超级头部——受众主要是20岁左右的大学生。

在这个留守老人和出走年轻人的故事里,老人躺在床上挂水,数着水滴度日,孙辈远在城市。短剧描述的困境是一部分受众的真实遭遇,视频在中秋节发出后,评论区里“听到38406滴,我流泪了”获得了1306个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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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数字是夸大的。我搜索相关的问题,1毫升液体大概是20滴左右,常规的250毫升吊瓶则是5000滴左右。但准确与否不重要,是数字产生的情绪在起作用。

老人孤零零地躺在破落的房子里强颜欢笑,催生的是网友愤慨地发问,“为什么不给奶奶把空调换上?”替老人买新空调改善居住环境,成为补完年轻人与老人之间情感关系的最佳手段。千万粉丝的账号也绕不开带货,这是创作者刻意营造的需求。但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在一段煽情的故事里横插生硬的产品介绍,有人评论“如果不是广告出现,我就哭了”。

在短视频平台,像发布留守老人故事的剧情账号一直是涨粉最快的类型,自短视频兴起,就有大量MCN公司孵化剧情类账号。2020年起,微短剧成了收割流量最多的模式,有一半以上的短视频用户看过3分钟以内的微短剧,类型包括甜宠剧、职场剧、家庭剧。

参演的老年演员是生产链条上的一环,在剧本里他们是配角却承担着情绪出口的作用,有时是孤独无依的奶奶,有时是恨得人牙痒的婆婆。无论观众是骂是哭,顶着情绪看到最后,老年演员的使命就完成。准确来说,他们的岗位是零工性质的群演,拿着日结的工资。

留守老人的视频里,扮演老人的演员自己也是一位老人。莫莉75岁,入行5年,所扮演的角色无非两种,生活得特别好的奶奶和生活得不太好的奶奶。扮演生活得不太好的奶奶时,比如刚刚结束的这部,她穿黑色或者暗色的衣服——导演要求老人要穿暗色,相对应年轻人是亮色,用来做视觉区分。扮演生活的特别好的奶奶时,她置办贵妇的服饰,花纹繁琐,一看就很贵。但在日常生活中,这两种她都不穿,她穿明黄色风衣和天蓝色衬衫。

候场时,75岁的莫莉当着我的面,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吓了我一跳,我拉住她问“痛不痛”,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她在还原短视频中的场景,当时她饰演一位为了省钱吃剩菜而胃痛求医的老太太。在医生给她开了几百元的药单后,她悔恨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属于她的临场发挥。她兴奋地描述当时的场景,“大家都惊了”。她的敬业为她赢得了一个又一个演出邀约。在此之前,莫莉是畜牧公司的普通职工,经历了提前退休、在幼儿园教画画、经营小生意,直到2018年,短视频兴起,年轻时在“文化宫”的经历帮助她成为了一名老年短视频演员。

在青岛,像莫莉一样在短视频中常驻的老年演员约有20名,年纪最大的超过80岁。他们大多不是专业演员,在退休后开启演艺生涯,其中部分有着电影群演的经历。扮演的角色说难不难,符合二分法:好老人或者坏老人;生活得特别好的老人或者特别不好的老人。

所有女性老年演员都演过好妈妈、好奶奶,70岁的吴丽华是好老人专业户。她有一张圆润和蔼的脸,笑的时候会眯起眼睛,没有攻击性。她说自己没怎么演过坏人,脸上也没有坏人的纹路。这基于她的观察,短视频里的坏人总是大喊大叫,还得整场保持怒目圆睁的样子,“演多了坏人,面相都变了”。

吴丽华说,演好人就轻松多了。短视频里的好老人总是被塑造成弱势的一方,看上去无害又无能为力。她和年轻的女孩扮成祖孙,剧里孙女被坏人推倒在地,膝盖磕出血,她想到自己的孙女,眼眶立马就红了。还有一些表现幸福晚年的情节,吴丽华就只用乐呵呵地笑,慢慢地说话就行了。

76岁的李青说自己总演可怜人。“收废品的、捡破烂的、要饭的这些最底层的”。这是“好人”的延伸——被欺负的好老人。李青是一位瘦削的老人,有一把山羊胡和不齐整的牙齿。他扮演过一位没钱吃饭的老人,带着年幼的孙女去面馆,身上凑不出一碗面的钱。他佝偻着身体乞求,“能不能便宜点?”坐在餐桌前,他将唯一的面碗推给孙女,自己则晃动着铁罐,咧着嘴炫耀,“我有糖可以吃。”等他昏倒在座位上,孙女打开糖罐才发现里面装着的全是石头。

情感价值、故事价值和社会关照。这是平台流量鼓励的内容。李青演的“可怜人”可以归于“社会关照”类,他演绎的正能量故事里,乞丐、拾荒者、清洁工都是配角,但他的戏份比主角还多。没人想花时间去听陌生人的说教,但大把的人愿意看一个老人被戏弄、失去尊严的样子。“虐”是一种技法。它勾起观众的同情心,使其为可怜人的命运牵动,埋下悬念。虐得越惨,话题讨论度越高。李青扮演在美院做人体模特的老人,被邻居骂不要脸,被儿子当众指责做裸模丢人。他只能委屈地蹙眉,眼泪含在眼眶里,浑身发抖。看不下去的观众说:“老人需要关心的时候儿子不来,当模特的时候却来了。”也有人认为老人的处境算不上多惨,“至少儿子还知道打钱,有的老人连钱都没有。”

为了“虐”观众,有的制作团队会采用第一视角的拍摄手法,增加沉浸感,甚至还会套上新闻片的模版,以“我”来讲述故事,让观众感受扑面而来的恶意。一支讲述被资助大学生讹上资助人的视频中,观众一面骂“无赖”,一面问“真有这种人吗?” 即便平台要求虚构内容必须有明确标注,但总有观众被迷惑。

“虐点”相对的是“爽点”,处境凄惨的李青总会被身为主角的年轻达人拯救。穿得破破烂烂的李青帮受伤的小女孩涂药却被人误以为是猥亵犯时,目睹了事情发生的主角挡住了群众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拿出拍下的真相堵住黑子的嘴。视频的结尾永远是惩恶扬善,主角的光辉形象被定格。在年轻靓丽的达人身边,柔和的打光和厚重妆造的滤镜里,李青满是胡茬的脸和干瘪的身体确实符合“可怜”的设定。

一支主流时长1分30秒的视频,矛盾冲突全在前80%的时间里,等观众情绪叠加到顶峰,再来一个戛然而止的正义之举,不给观众跳出的机会。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视频里的好老人被欺负了,比如小伙打了老头一巴掌,老人总是默默承受,实则是还没到能还手的时候。

演员只是短视频里的道具。人们都默认赚钱才是正事。头部的MCN公司会同时开启十几个新账号,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内,有账号能做到30万粉丝接到商单,运营成本就能收回、盈利,其他没有起色的账号就会被砍掉,辞退所有工作人员。打临工的老人们也就要等待下一个剧组的召唤。短视频70%以上的用户在三线以下的城市。要做到爆点,结论是极致。“(剧里)被欺负的人,可怜就做到淋漓尽致,让大家第一眼看上去就有明确的善恶判断”。

如果说“好老人”是短视频中弱者的代表,与之相对的“坏老人”却也算不是强势的一方。莫莉扮演过一位恶婆婆,媳妇刚生产完,她要求媳妇不吃盐,还把猪蹄汤灌到媳妇嘴里。媳妇只要表现得不顺从,她就在家嚷嚷。整场戏演完,莫莉觉得自己高血压都要犯了。胡搅蛮缠的莫莉最后被主角儿子赶回老家,主持正义的年轻人才是短视频里的强者。“坏老人”的作用是被惩治,被观众骂,比如一条评论,“要是我就直接甩她脸上”。

一位负责过千万粉丝账号的编导告诉我,“恶婆婆和好媳妇”是可以不断拆解复制的元故事。如果受众是年轻的女性,故事就是塑造媳妇的委屈和可怜。婆婆偏心儿子是常见的剧情,在有的故事里,婆婆会给媳妇盛一碗素面,而儿子的碗里堆满排骨。这就是“坏婆婆”。如果婆婆说:“儿媳妇我们去吃海鲜,昨天剩了点面和排骨,扔了怪可惜的,你老公吃了就不浪费了。”这就是“好婆婆”的反转剧。评论里的观众就在“给她脸了”和“有这样的婆婆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之间来回切换。

如果说李青扮演的可怜人能够风行,依赖的是手机屏幕前泛滥的怜弱之心,那么婆婆们的故事则更加切进生活中具体的矛盾。恶婆婆的故事里,她们是陈旧观念的捍卫者,天价彩礼和重男轻女的做法都挑战着接受现代教育的年轻人,但她们往往没有现实中那么强大,“手撕”和“断亲”就意味着对权威的消解。当恶婆婆主动打破传统,就变成了好婆婆,一个强势但开明的家长,是年轻人向往的家庭模版,而她们本身的强势,又与当下号召女性自立自强的舆论价值产生共鸣。一个专演好婆婆故事的账号下,“真羡慕”的发言占满了评论区。编导让我在平台上搜索“婆媳关系”,他说全网有成千上万条相关的视频,几乎每一条的数据都不错。这就是婆媳故事所承载的两面性的流量。

80岁的陈秀演过坏婆婆,也演过好奶奶,但她最出名的角色是一位好的坏奶奶。一家MCN公司为陈秀打造了一个名为“暴躁奶奶”的账号,她在短视频里扮演“陈大秀”,一个磕着瓜子,四处占便宜的凶老太太。她挑着眉、瞪着眼,对谁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故事的前半段是陈大秀在屋檐下躲雨凶狠地挤走路人,但事情往往不简单,后半段真相揭晓,被挤走的路人是偷拍狂。这是反转剧的模式——被人误解的陈秀面带着深藏功与名的笑意大步向前,透着一股侠女范。

“暴躁奶奶”类型的账号在平台风靡过一段时间,它有别于短视频里纯粹的善恶角色。陈大秀既演绎出坏老人为老不尊的刻板形象,也呈现出不再软弱的好老人形象。陈大秀被赋予了反派的魔力,她不再只能由他人拯救。

只是陈大秀演了一年,账号就调整了故事类型。陈秀说,“老这么演,有的人就觉得不稀奇了”,具体就是反转剧的数据在不断下降。而这对她也是好事,她年事已高,渐渐就要记不住台词,陈秀在新的账号里和一位小女孩演绎祖孙的故事,话不必多,她又演回了慈祥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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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岁的白雪不算老人,她一头乌发,儿子还在念大学,但已经演了3年恶婆婆。短频里鲜少有中年人的故事,老人是和年轻人对比存在的角色。因此,70岁的吴丽华、75岁的莫莉、80岁的陈秀和55岁的白雪都演过恶婆婆。

白雪演出时从不化妆,比起其他需要化妆掩饰皱纹和暗沉的演员,她只需展露自己被晒黑的皮肤和看不清是不是老年斑的斑点就能演老人。50岁退休后,白雪被朋友拉去电影剧组当群演,“反正在家也没事干”, 在这之前,白雪从没想过自己能演戏,为此感谢第一个让她出演恶婆婆的导演,这成了她的经典角色。

演恶婆婆白雪有优势,她嗓门大、放得开,别的演员嫌脏不肯坐在地上撒泼,白雪毫不在乎。她说在家和丈夫吵架惯了,凶狠的样子不用演就像,所以一有野蛮的角色,编导就想到她。

白雪演过一种嫁接了电商和剧情呈现的直播类型。她告诉我,演一场直播的报酬是400元,这比她演短视频高了一倍。实时观看的直播中,演员们需要比在短视频中更加夸张地演绎才能留住观众。

她演一个儿媳妇身患白血病却不给钱治病的婆婆,旁人都看不下去跟她起了争执,她不松口反而嫌对方多管闲事推了一把。白雪只轻轻地一推,怎料对手演员相当入戏,狠狠地仰倒在沙发上。白雪也来劲了,她跳上沙发,大吵大闹。当她转战到茶几上时,主播过来说,大姐快下来吧,直播间都给封了。她觉得委屈,“你们要我放开(演)的。”

吴丽华在成都演了5个月的剧情类直播,我看了其中几场。有一场是一群人站在夜晚的草丛上,一位身穿大毛领的贵妇对着镜头说:“可不可以不要打捞?”吊车正在打捞沉湖的汽车,车里有贵妇的犯罪证据。有观众指出桥段是借鉴《狂飙》。

贵妇惊恐地从脖子里摸出一枚玉坠,“我这个20万,我给你,别捞了。”这是上链接的前兆。在主播拒绝后,贵妇不断加码,物品还是玉坠,加码的是数量,“再上1000单”。此时主播才对着镜头说:“上车”。链接里的玉坠自然只卖百元内,观众可以理解为直播福利。

直播间每场有接近2000万的人气值。每天的剧情就像是连续剧,环环相扣,只有最忠实的粉丝才能弄清其中原委。故事是发生在首富巴菲集团(剧情虚构)里的恩怨情仇,捞沉湖汽车的桥段是巴菲集团和劲敌的对峙。

吴丽华演一个被抢了老公与子女失散的前豪门太太。

为了多演出赚钱,吴丽华会给自己的家族加戏,故事线越离奇,被剧组采纳的机率越大。5个月的时间,吴丽华戏里的儿子失忆症好了又犯,她自己也时常摇摆、犯糊涂,为了复仇跟反派勾连。东窗事发时,她哭着忏悔,直播间的观众还是会原谅她,“奶奶别再糊涂了”。后来,她离开剧组回青岛,编剧给她找了一个回家照顾老伴的理由结束故事线。

虽然直播间标注了“虚构剧情”,但不是所有观众都会意识到他们所看的逼真演出是一场秀。大部分演员离开剧组都会签一份保密协议,不能透露剧情,也不能说故事是编的,因为团队相信总有粉丝会当真事看。

当问题解决时,直播间里的鼎盛家族用散财的方式庆祝。巴菲集团的董事长韩爷爷要感谢为家族除害的人时,直播间的福利就会降临。直到这个时候,有些观众,比如我,才恍然大悟。

他拿出自己吃的“高端保健品”、夫人用的玫瑰精油、比医美还管用的除皱精华,慷慨地定价99.9元。主播说,因为直播间有价格限定,不能白送。但韩爷爷大手一挥就命令助播,每单送多件同款。99.9元的玫瑰精油,一单就送了40瓶。

卖货的行为变成剧情的一环,它是首富为了感谢善良多助的观众的“报酬”, 它们刚好是中老年人和女性适用的,后者是观看狗血恩仇剧的主力。

在主播的直播店铺中可以查到的数据是23.4万粉丝在直播间买过商品,总计卖出1102.7万元,但远不止这些,还有许多个防封号的备用账号的数据没有计算。

有人总结“为了烘托正面形象的主角,群演都是负面的”。大部分老年演员可以在现场撒泼打滚,结束就把一切都忘了。但问起他们对角色的看法,他们会讲出些不一样的见解。

演过恶婆婆的吴丽华说,平台上那么多厉害婆婆欺负媳妇的剧情,但这不是当下的社会风气。“我觉得婆婆就不敢欺负媳妇,还把媳妇抬得很高。”至少在她的经历中是这样。儿媳妇生产完还没出医院,就让吴丽华把孩子抱回自己家。“我50多了,白天晚上,一小时一遍水,两小时一遍奶,然后换尿布、哄睡。”而年轻时,她自己做媳妇的时候又是反过来,在婆家干活,“一进门就是拿笤帚,话也不说”。婆婆不坏,只是她被父母教育得恭顺,用她自己的话就是“家风封建”。所以,她总也没能占上风。

吴丽华提起家事是在拍摄转场的车上,晚高峰使车程数倍延长,我们就在车上漫无边际地闲聊。提到过世的丈夫,她会温柔地说,“一个哪都好的人”。他们养育了两个孩子,丈夫常年出差,一走两个月,几乎都是吴丽华在照料。但他们从不争吵,因为丈夫不回嘴。后来,婆婆重病卧床,夫妻俩商量让吴丽华辞职在家看护,她就照顾到婆婆去世。

她几乎是家里所有人的照料者。丈夫是另一个被她看护的病人,两个孙女像她养育的第三、四个女儿。再就是女儿,一个人在外地,没有结婚,她从老家搬到青岛,方便照看。她很爱笑,顶着一头拍摄时用的花白假发掩盖尚黑的真发,一派祥和,就像她拿手的角色——慈母,任劳任怨、无私奉献。所以,每当出演好母亲、好祖母,她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

演“可怜人”的李青信奉演戏就是演自己。他是挨过饿的人,这让他可以演好许多次乞丐。李青生于1946年,长身体的年纪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他放学就四处去找可以吃的东西,地里的红薯叶、春天的槐花、涨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海藻,还有茅草根,仔细嚼会渗出甜味,这是他的糖。

年轻时,他被分到明胶厂工作,零基础的搬运工、每月30元工资。一麻袋100斤,熟练工可以扛两包,他只搬得动一包,咬着牙比别人多一趟折返。“干不动也要干,你不干多得是人干。”那个年代大量没有工作的人被统称为“待业青年”。他想起演保安、清洁工的戏,老板对他说“干不了就滚”,那都是他的经历。

李青在55岁退休,如今退休了21年。到今年退休金涨了21次到手四千块。

他说起自己被发掘成演员的过程,是2018年,熟人拉他去电影剧组演一个古代的士兵。在集合的广场上,一个自称是“星探”的人说他形象特别好——比一般同龄老人枯瘦的身材是饰演“底层角色”的绝佳人选,问他愿不愿意演短视频。

李青演的乞丐、保安、清洁工最终都得到了主角们的帮助,有人替他出头、有人慷慨解囊,有人送他去医院治疗,故事圆满。但现实中并非所有的弱者都能像戏里一样幸运,“都在吃地瓜干的时候,你说谁能给你大馒头。”

我见到陈秀时,她已经不演坏奶奶好几年了。她盘着和视频里一样的发髻,这个发型伴随她演过坏奶奶和好奶奶,已经成为她的固定形象。我们坐在一间饮料店,她要了一杯无糖奶茶,她告诉我,她什么老人病都有,只是控制得好。网络放大了一个老年短视频演员的影响力。陈秀走在街上,一群人围过来说,她就是那个坏奶奶。陈秀抑郁了4天。她睡不着觉,她说自己心情不好就会生病,她没有强大的心脏去接受成名的代价。

那些叫着陈秀“大反派”的人不知道,陈秀曾是中学的音乐老师,退休后是老年影视艺术团的团长,她参加过一档央视的唱歌比赛,拿回一台双开门冰箱。她很热心,定期替老年报主持老年人的相亲活动,一分钱不要。知道我还没结婚,她立马拿起手机回忆适龄人选。她是一个普通的好人,因为是人民教师,就以给人做榜样为行事标准要求自己,而拍完一条视频,一切都变了,“评论全是骂我的,说我是青岛的容嬷嬷,看见我就要打我,我的天哪就演成真的了。”

坏奶奶火了,各种账号都在改编坏奶奶的故事,现实里虽然少见,但谁也不能说没有,这符合老年演员对生活的认识,可怜的角色也一样,生活都好起来了,但吃不起饭的人就不存在吗?不过,他们也理解,自己演的角色火爆,大部分人就是看个热闹,“好做闲聊话题。”

一个个反派角色的剧本递给陈秀,她都拒绝了。直到一家公司对她保证,不再让她演坏人,并给她长期的账号合作协议。

陈秀如愿演上好奶奶。她送给我一盒明信片,是她近期拍的短剧的周边,她随身带两盒,为了给那些在路上认出她的中学生。陈秀有一帮叫她“奶奶”的粉丝,在她演绎的故事里,奶奶是担心自己变老而早早为孙女筹备嫁妆的老人,是给留守儿童撑腰的乡村老师,是热心助人却被误解的小卖店店主。短视频补足和重温了现实中的情感,陈秀账号下的每条视频都会有人评论“我想我的奶奶了”。

老年群演们在开拍前大多在CBD集合。出租车司机告诉我,青岛的CBD里最多的公司是“拍短视频的”和“搞金融的”。通常的观念里,一座城市最赚钱的行业会把公司搬到CBD。青岛的CBD至少有5座写字楼里是大大小小的MCN公司。一位摄影师上午被裁,下午就在另一栋楼找到工作。

有短视频从业者说,一个千万粉丝的头部账号一个月最多能接40条广告,平均一条广告的报价是20万元。当然,这些和老年演员们无关。

当我看到莫莉在候场区闭着眼睛打瞌睡时,我担心这份工作对一位75岁的老人来说太辛苦。拍摄从上午十点半开始,持续了4个多小时,中途没人喊吃饭。我问莫莉累不累,她回说:“没有,我在那一直想拍慢点、拍慢点。”后来,我才知道她一个小时可以拿100元。

2021年底,莫莉摔了一跤,在小区少有人经过的通道昏迷了5个小时。她以为自己完了。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时,她身体动弹不得,用所有的力气喊救命。“他们都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了。”这里的他们指丈夫、女儿,还有其他群演。

盆骨粉碎性骨折。但不到3个月的时间,莫莉重新回到片场。“女儿回家发现我不在,打电话知道我在拍戏都气昏了”,但莫莉不能拒绝,“拒绝了再不找我演怎么办。”3个月足够忘记一个人。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群演每天费心编一条不同方式说“早上好”的群发短信,只是为了让导演们知道“别忘了我”。

莫莉喜欢演戏,闲着没事就翻专业演员的片段反复学习、品味,她跟我提到自己曾演得好的片段,会细节到“一滴泪”该不该落下。她年轻时曾因成分问题失去了在大荧幕演出的机会,老了重新得到机会,她不能放过。

所有老年群演都默认,在他们的年龄里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工作了。2020年8月,中国老年人才网上线,宗旨是为老年人提供求职途径。网站的“求职招聘”栏里有103则招聘信息,其中大部分工作没有写明年龄要求,“养老销售顾问”“保险顾问”“医药导报记者”,乍眼一看,我会怀疑这是否为老年人而设。余下写明了工作年龄的岗位都要求年龄在50、55或60岁以下,岗位是保安、餐厅服务员,还有公众号运营。当我搜索“多少岁算老年人”时,网页返回的几条答案是60岁以上。

看着这些信息,我会想到自己,作为一位没有正式工作的自由职业者,我停止缴纳社保,常常被父母提醒,“老了之后怎么办?”过去,我时常想象一种退休生活,心安理得不用工作,旅游、发展爱好,或者只是悠闲地在家躺着,用以抚慰被工作折磨的现状。但搜索着老年人才网,安稳的晚年生活似乎变得不可想象。

我在青岛遇到另一群老年人,他们站在市招生考试院的门口发放公务员培训机构的传单。有男有女,但看上去都差不多,手里拿着传单,还挎着一只包,像是打算在大太阳底下呆很久,用防晒的长袖长裤和帽子把自己武装起来。他们询问路人要不要考公,得到否定的答案也没关系,扫他脖子上挂着的二维码加某某老师的企业微信了解一下,接着塞给你一只帆布包或者文件袋,“免费给你,扫一个吧”。一天有40个人扫码,他们就可以下班,找代理拿100元。

前程无忧发布的《2022老龄群体退休再就业调研报告》中显示,近七成老年人退休后再就业意愿强。但不是所有老人能得到最低200元一天的短视频群演工作。

吴丽华做短视频群演是丈夫离世后的事,她好像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主。她忙忙碌碌地干了5年,甚至在不被孩子同意的情况下,一个人趁着家人熟睡的清晨搭火车到成都演了5个月。

她告诉我,那年的春节是在成都过的,没回家,但是一个月挣了4万多。“年轻人也不见得能赚这么多”,所以她呆了5个月也舍不得走。她把工资卡留给儿女,她说自己拍戏赚钱容易,孩子就可以少些负担。儿子一个人在外地工作,要抚养两个孩子,而女儿还没成家,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就更别提赡养老人。

可工作哪有轻松的。我见到她的那天,拍摄直到晚上12点才结束,而前一天是夜戏,在城郊,吴丽华没赶回家,睡在了片场。她跟我说,有点担心第二天的拍摄,一场车祸的戏,演假了肯定过不了,她还得真摔在地上。

导演调试机位的空档,吴丽华拿着手机回复白天没有时间看的信息,一些拍摄通告、朋友的问候。她突然抬头跟我说:“两天没回家,家里人一个消息也没有。”

吴丽华今年满70岁,她时常把身体比年轻人还好挂在嘴边,没有慢病,没有三高,连新冠都没得过。但那个瞬间,她告诉我,她老了,需要有人关心。

我和吴丽华从下午4点呆到晚上12点,我终于等到她说一次“累了”,我问她为什么不让自己轻松点。她说,她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这样就不会有空想过世的丈夫,唠叨女儿还不结婚,“变得烦人”,她不想变成一个招人嫌的老太太,她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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